作者:武林
二十多年前,我想去星星峡谷看我的朋友“卡尔”。
我到现在还清楚的记得,我怀揣着他心爱的小皮球和他最爱吃的火腿肠。
但我不记得时间,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觉得前面是走不完的路。
对于前方未知的距离我感到有些担心,还有些恐惧。
我会犹豫着想到放弃,转回身几次后,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看到“卡尔”。
于是我狠狠地跺了跺脚,继续向星星峡谷走去。
听父亲说星星峡谷只住着几户人家,那里的村民日出耕作日落而歇,仿佛外面世界发生的事跟他们都没有关系。
直到多年以后,我还是会想起星星峡谷,也会想起我童年里最好的朋友。
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个夏天,记忆中好像所有的人都是在那个焦躁不安的夏天认识的,又好像所有的故事都是在那个潮湿发粘的夏天开始的。
在那段最炎热的时光里,我突然大病了一场。
在医院的走廊里,几个孩子正在嬉戏的奔跑着。
母亲汗流浃背的坐在病床边抚摸着我发烫的额头。
我早就听到了外面走廊里孩子的打闹声,可我依旧紧闭的眼睛。
三伏天的热浪好像滚进了病房,母亲头上掉落的汗珠打湿了床单。
我好像听到了汗珠落地的声音,这声音使我有些焦躁不安。
我睁开眼睛看见天花板上的吊扇,它一动不动地静止在头顶上。
母亲不敢开电扇更不敢扇扇子,那是因为我得了一种怪病。
我也说不清是什么病,只知道是一种不会出汗的病。
母亲看我睡醒了就把我扶了起来,她用勺子从碗里舀出水来喂我喝。
外面走廊的孩子还在跑来跑去,护士的呵斥声也没能让他们安静下来。
我向母亲提出要去外面的走廊看看,于是母亲搀扶着我下了病床。
她拿着输液的吊瓶和我站在病房的门口。
母亲只是专心的照看着我,我专心的看着那几个跑来跑去的小孩,那几个小孩看着我母亲手上举高的吊瓶跑了。
我抬头对着母亲说自己也想出去跑,母亲没有说话,她摸了摸我的额头把我搀回了病床。
烧退了以后我就出院了,但身体还是很虚弱,有时候走路都会打晃。
医生叮嘱让我在家静养,如果发烧还需要住院治疗。
于是,父母上班的时候,我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待着,无聊的时候会趴在窗户上看外面的人,一看就是半天,有的时候能看一整天。
直到那天中午,父亲怀抱着一只小狗推门而入。
父亲高兴地把小狗放在地上,他跟我说整天在家待着不是个事儿,出去遛狗的时候还可以跑一跑,就当锻炼身体了。
小狗摇着尾巴跑到我的脚边,它伸出舌头一个劲儿添我的脚面,我满心欢喜的把小狗抱在了怀里。
从那天起,我跟小狗形影不离,连睡觉都在一个床上。
父亲说这狗的品种是狼青,他还给起了名字叫“虎子”。
可我十分不喜欢这个名字。当时电视里正放着国外的电影,电影的名字已经记不清了,但电影里有个孩子拥有一只叫“卡尔”的狼狗。
从此,我也有了一个叫“卡尔”的朋友。
从此,我也不再趴在窗户上看外面的世界。
从此,有了“卡尔”的陪伴我也不再孤单。
虽然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上学,但父母给我请了家教。
我在上课的时候,“卡尔”会安静的趴在我的脚边。
当我写作业的时候卡尔也会知趣的趴在我的脚边。
作业快写完的时候,我去了趟厕所。
回来后,我看见“卡尔”正在地上撕咬着什么东西,走近一看把我气得差点晕过去。
它正在狠狠的撕咬着我那本崭新的新华字典,再看桌子上的作业本已经被咬烂了。
我情急之下一把掌扇到“卡尔”的脑袋上,它疼得“嗷嗷嗷”的叫了两声,它摇晃了几下脑袋又吐着舌头摇着尾巴蹭在我的脚边。
我捡起地上烂了几页的新华字典放在它面前,“卡尔”一口咬住了字典,我赶忙举手做打头状,它好像突然懂了我的意思,它松了口又凑上去闻了闻字典。
我告诉“卡尔”这些书和本都不能咬,这是我的作业。
“卡尔”在我的脚下走来走去,它突然站了起来,扑在我身上向我吐着舌头,表达了它的歉意,直到我抚摸着它的头,它才安静地在一旁看着我重新写起作业。
夕阳只剩余晖的时候,我会带着“卡尔”出去锻炼身体。
在外面世界里,“卡尔”是自由的,它会不停的奔跑,我能体会到那种喜悦的感觉。
可是我的身体不允许我像“卡尔”那样自由的奔跑。
“卡尔”撒欢一圈后就回到了我的身边,我把手里的小皮球扔出去,它会跑过去把皮球咬回来,它有几次向前奔跑的时候都会扭头看我几眼。
慢慢地,“卡尔”好像知道了我的身体不能像它一样,于是它会很快的把皮球咬回到我手里。
每当落日余晖的时候,“卡尔”就会咬住小皮球缠着我出门。
有时候会碰到一些大孩子,他们会走到我身边把我围住,问这问那,然后再嘲笑我是个病秧子,什么都干不了的废物,其中一个人把我推倒在地上。
这时候,“卡尔”会冲那个推我的人跑过去,露出它的小犬牙冲他吼叫,做出扑咬的架势。
可那个大孩子一点都不怕小“卡尔”,他抬起一脚就把“卡尔”踢飞了。
小“卡尔”落地的时候翻了几个滚儿,它站起来继续冲向那个人,冲他嚎叫冲他做扑咬的架势,不管被踢飞几次,“卡尔”都会奋不顾身的保护我。
我从马路边捡起半截砖冲着那个又要踢“卡尔”的人挥了挥,那人才骂骂咧咧的走开了。
我呼唤着“卡尔”,“卡尔”不再嚎叫,它摇着尾巴跑到我的身边,我心疼的抚摸着它的身体,它也心疼似的舔着我胳膊上的土。
时间过的飞快,转眼间,“卡尔”已经长成了一条威风漂亮大狼狗,而我的病情却并没有好转。
有时候,我会突然发烧,一烧就是一个星期,只能住院治疗。
看到“卡尔”的时候,我总觉得它像一个精神小伙,充满了活力充满了力量,而我自己却像一个病恹恹的老头毫无精神可言。
有一天中午,我跟“卡尔”在家里睡觉,我突然被热醒了。
我看了一眼趴在地上打呼噜的“卡尔”,决定给它一个惊喜。
我悄悄地溜了出去,买了一支雪糕和一根火腿肠。
我刚进门,“卡尔”就扑到了我身上,我咬着雪糕把火腿肠掰给它。
“卡尔”从没吃过火腿肠,它的哈喇子流了一地,我从没吃过雪糕,不停的舔着奶油冰。
就这样,我跟“卡尔”渡过了一个幸福的午后时光。
让我没想到的是,这是我跟“卡尔”渡过的最后一个幸福时光。
一根小小的奶油雪糕让我医院。
不排汗又发烧的病症折磨着我,我只能无条件的配合医生的治疗,直到我不再发烧。
当我出院回到家的时候,“卡尔”却不见了。
还没等我发问,母亲就焦急的上班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在屋里寻找“卡尔”的踪迹。
“卡尔”的睡垫不见了,但小皮球还在,这让我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我在焦躁不安中渡过了这一天。
傍晚,父亲下班回到家,我冲到父亲面前询问“卡尔”在哪里。
父亲不紧不慢的倒了一盆水开始洗脸,我焦急的问了他好几遍“卡尔”的去向。
父亲用毛巾擦着脸。
“现在县城正打狗嘞,咱家狗没有狗证不能养了,如果让打狗的发现就会把狗打死的。”
我根本听不懂什么狗证的事。
“那‘卡尔’呢?”
父亲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枝烟,吐出烟圈。
“狗我放星星峡谷沟一个朋友家养了,那没人查狗证。”
听完父亲的话,我顿时感到很失落,在医院的每一天想的都是“卡尔”,可现在却把“卡尔”送给了别人养。
但值得庆幸的是“卡尔”不会被打狗的打死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缠着父亲带我去星星峡谷看“卡尔”。
父亲一口答应着我,一口又说现在工作忙,等过几天再带我去看狗。
我只能陷入漫长的等待中,我小心着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再犯病,就为了能随时跟父亲去星星峡谷。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天下午,我正在写作业,门外突然响起了声音。
我停住了手中的笔仔细听,是挠门的声音。
我赶紧冲到门口打开门。
瞬间,“卡尔”与我四目相对,我看到它的眼珠里有我,我想它也看到了我的眼珠里有它。
“卡尔”扑到了我身上,我紧紧的抱住它的身体,不停地抚摸着它的头,它的两只耳朵依然是直挺挺的,显得那么精神。
我让“卡尔”进了屋,我坐在地上搂着它,一个劲儿的问它去哪了。
我跟“卡尔”正在叙旧,屋门突然开了。
父亲下班回来了,他一进屋就看见了“卡尔”。
我没有注意到,父亲见到“卡尔”面露凶光,我只看到“卡尔”见到父亲时那可怜的眼神。
父亲大怒,冲着“卡尔”吼道。
“你怎么又跑回来了?这个月你都跑回来三回了,我看你是又欠揍了。”
我开始乞求父亲把“卡尔”留下,父亲边骂边走到“卡尔”面前,他抬腿踢了“卡尔”一脚。
“卡尔”哀嚎着紧紧的往我怀里靠,我只能苦苦的哀求着父亲把它留下。
父亲甩下一句“不能留”就出去了。
我安抚了“卡尔”一阵,给它喂了些水,又把中午剩的面条给它吃了。
我拿起小皮球在“卡尔”的面前一晃,它立刻来了精神,我准备带它出去做游戏。
就在这时,父亲和另一个又黑又壮的陌生人进了屋,那个陌生人手里拿着栓狗绳。
他跟我父亲一起冲向“卡尔”,我还没来得急护住“卡尔”就被父亲挤在了一边。
“卡尔”就这样被绳子套住了脖子,它被那个陌生人拖出了门,它的嘴里不停的发出哀嚎声,我想冲出门外却被转身的父亲拦住。
我用力挣脱父亲的手跑到门外,发疯般的想要拽住“卡尔”。
父亲追到门口死死的拉住我,我看着那个陌生人把绳子系在摩托车后面。
陌生人发动了摩托车向前开去,被栓住的“卡尔”只能跟在后面跑了起来,它几次想要扭头都没有成功,我知道它那绝望的眼神已经让我的心碎了。
我大喊着“卡尔”,它那消瘦的身形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无论怪病怎么折磨我,我都没有流下过眼泪,可今天的分别却让我泪如雨下。
傍晚时分,母亲下班回家见我的状况有些担心,她劝父亲这两天带我去星星峡谷看看“卡尔”。
父亲也担心我的身体,他答应了带我去看“卡尔”。
我想擦干眼泪,可眼泪依旧控制不住的往外冒。
我哭着问父亲星星峡谷在什么地方。
父亲为了不让我再哭坏身体,就把具体的位置告诉了我。
第二天,等父母上班走后,我拿着小皮球出了门,在小卖部买了火腿肠就向星星峡谷出发了。
我只记得那个夏天的天空特别高,白色的云朵在高空慢慢的移动,我抬头看的时候感觉自己特别的渺小,比地上的蚂蚁还小,自己好像一粒沙子。
炎炎烈日下,我沿着父亲说的方向走了很久,前面仿佛是永远走不完的路,好像没有尽头。
我感觉身上很热,摸了摸头,一点汗也没有,喝了口水继续上路。
走着走着,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岔道口,我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了。
我在路边的槐树荫里坐了下来,我没有手表,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我现在只想找个人问问路。
过了很长时间,一边的岔道口驶出辆摩托车,车的后面卷起阵阵黄土。
我赶紧站起身看着那辆摩托车,还没等我挥手,摩托车就从我身边开了过去。
我正倍感失望的时候,那辆摩托车调转车头开了回来,停在了我面前。
我认出了骑摩托车的人,那个昨天带走“卡尔”的陌生人。
又黑又壮的陌生人看着我。
“你看见你家的狗没有?”
我还没有说话,他就让我上他的摩托车,他说去我家找狗。
我坐上了陌生人的摩托车,到我家的时候天空上出现了血红色的斜阳。
我推开了屋门发现没有锁,可我出门的时候明明锁门了。
陌生人没有跟我进屋,他在屋外喊起了我父亲的名字。
我父亲的声音从小屋的后面传了出来。
我跟着陌生人绕到了屋子的后面。
那个场景混合着血色的残阳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我的好朋友“卡尔”被吊在了一棵榆树上,它一动不动地吊在那里,长长的舌头吐在一边,四条腿无力的耷拉在身前,它的眼球是血红色的,没有光。
父亲正拿一把刀在“卡尔”的身上切割着,他跟陌生人笑着说着脏话。
我的小皮球和火腿肠从手里滑落掉了地上,我也倒在了地上,在地上我看着我的好朋友“卡尔”吊在树上,它血红色的眼睛没有光。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了天花板上的电风扇。
病房的门开了,母亲拿着保温桶走了进来,我赶紧闭上了眼睛。
母亲在我耳边轻轻的呼唤着我,她想让我起来吃饭,我猜她可能看见我闭眼了。
母亲见叫不醒我,她把保温桶打开,病房里立刻香气四溢。她把保温桶里的饭盛到碗里,她又趴在我耳朵边轻柔的说:
“儿子,吃点饭吧!”
母亲见我还是没有反应就出去了,她刚一出门我就睁开了眼睛。
病房里弥漫的香气诱惑的肚子直叫唤,我再也忍受不了。
于是,我翻身坐了起来,看见碗里装的是排骨肉汤,顾不上用筷子,直接拿起大块的排骨肉啃了起来,又把保温桶里剩的肉一口气吃了下去,再把汤喝了个干净。
我用袖子擦净嘴边的油,感叹到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肉了。
吃完肉感觉身体有了力气,也可能是在病床上躺的时间太久了。
我走到病房门口,刚想拉开房门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小声的说话。
“你先别进去了。”
“怎么了?孩子好点了吗?”
“还没醒呢!”
“啊?还没醒?那肉得趁热吃啊!”
“行了啊!都怨你找的破偏方,你杀了孩子的狗,孩子能愿意啊?”
“嘘!你小点声,别让孩子知道给他吃的是狗肉······”
我默默地转身走回病床,我呆呆地坐在病床上。
顷刻间,我的额头上开始冒出了巨大的汗珠,然后是胸口,胳膊、肚子、大腿、小腿,全身上下都止不住的往外冒出巨大的汗珠,巨大的汗珠掉落在了床上,掉落在了地上,发出的声音使我焦躁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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