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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彦伟谁的月亮爬上来四端庄斋月特

喇子哥不经意的玩笑,恰恰戳中了白小楚的痛处。

白小楚出生在黑龙江边境小城一个纯而又纯的回族家庭。纯的概念就是,不仅父母是回族,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是回族,就连姑父姨父婶子舅妈这些外姓亲戚,也通通都是回族。

东北的回民,大都是山东、河北自清以后闯关东过来的难民后代,也可以说是运河回回的余脉。若沿大运河自南向北溯寻而上,从杭州、镇江、扬州、济宁、德州、沧州、天津直至北京,沿岸几乎遍布回民世居的重镇。这大概与回族先民善于经商、逐繁华水道而居的习性有关,也与同回民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明王朝的迁都史有关。有学者考证,运河一带的回民,大抵波斯血统更甚一些。或许如此吧,你从山东、河北、京津再往山海关以外的东北一眼看去,回族人的外貌特征之显明,并不逊于西北,反可能还在其上。就说白小楚的家乡黑河吧,大街小巷,随便找一家蓝幌子的饭馆推门进去,唤那老板出来,通常只须看长相,不必对暗号。诚然脸孔汉化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但一定不会很多。

白小楚的家族就属于特征凸显这一类。

比如爷爷白尚海,就是眉毛粗黑,眼窝深陷,侧面一瞅有点像被刺的那个巴勒斯坦精神领袖亚辛。如果早上不刮脸,那晚上准是一腮帮硬邦邦的青黑胡茬。手臂上、腿上也都是密密的汗毛。白小楚小时候就总是纳闷,爷爷夏天为啥只穿长裤,从不穿短裤,多热呀。老头就笑笑说:“爷爷穿着毛裤呢。”

再看父亲白同儒,毛发倒是没那么重了,但鼻子还是高挺挺的,眼珠是深褐色的。小时候就因为长得跟院里其他小子不一样,被起了外号叫“小毛”,意思就是“小孩版的老毛子”。80年代流行烫大波浪,他这么一捯饬,亲戚同事全说像费翔。白同儒是一个搞自动控制的电子工程师,会做多功能遥控器,刚有了白小楚第二年,他去日本出差技术交流,坐在地铁里,旁边的一个日本美少女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看,实在忍不住了就问:“先生,您是韩国人还是香港人?”翻译告诉她,是中国人,那女子长长地“哇”了一声:“中国也有这么俊朗的男子!”

白小楚的母亲,叫金一梅。年轻时插队下乡,在青年点儿里就是一枝花。排演百十来号人的《长征组歌》,都选她站在最前边当领诵。收到的信啊条子啊海了去,统统扔到炉膛里烧掉,考虑都不考虑。原因很简单:青年点儿里虽有几个回民姐妹,但一个回民小伙都没有。她打死也不能做金氏家族里第一个找了汉民的闺女。返城以后,金一梅到亚麻厂当纺织女工,照过一幅戴着白色小沿儿帽,穿着白围裙、白套袖的工作照,简直就是白雪公主下凡,被工厂放大了好多倍,裱在玻璃镜框里,至今挂在厂史展览室作为形象宣传。追求者依然无数,可她还是因为在那个小城回民太少,拖啊拖啊,拖成了三十岁的老姑娘,最后终于听家里的话,找了当时家庭条件挺困难,又是大集体编制的白同儒。好在这男人也算一表人才,还知道每天下班蹬着自行车去夜大,挺好学的一张潜力股。

远亲近邻都说,这一白一金郎才女貌,生出来的孩子得啥样啊。眼瞅金一梅的肚子大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翘首以盼,准备把这个即将诞生的白金宝贝直接送去选美。

年冬天的那个晚上,正是腊月小年。

黑河小城,噼里啪啦的震天鞭炮欣喜若狂地把荣辱相伴的90年代送走。白小楚携带着一个崭新年代的逼人气息,从妈妈剧痛的身体里迫不及待地拱了出来。

护士看到白小楚的第一眼,哑然失色,又不好意思把这个90年代的新奇品种展现给虚弱的母亲和产房门外急得团团转的一窝子人。是的,这个婴儿的眼睛并不是毛嘟嘟的,大大圆圆的,而是细成了一线天,好像在小橡皮上用小刀划了一道浅浅的缝儿。那些五官的搭配,也有点呆萌,小趴趴鼻子像一颗东北的大豆,圆溜溜的没有鼻梁,鼻孔可是不小;小耳朵有点兜兜着,像个花果山的小猴子——几乎没有一处令人称羡夸奖的地方了。

还是爷爷白尚海想得开:“那哪吒生下来还是个大肉球呢,后来不也把龙宫掀个底朝天!小子嘛,不在长相,在才干。咱白家的后,得知感!”

小孩长长就会变,大家都这么说。然而七八年过去,上了小学的白小楚,眼睛还是总跟没睡醒一样,鼻子也仍是扁扁塌塌的。大院里一起玩耍的孩子帮,都爱拿白小楚寻开心:“白小楚你不是你妈生的,你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不信你问问你爸你妈!”

白小楚哇地一声哭了,就回去问爸妈。

白同儒和金一梅一听,笑得肚子疼,摸着儿子稀疏的头发说:“小楚乖,别听那些兔崽子瞎叭叭,我们小楚长得贼俊,我们小楚是爸爸妈妈贼爱贼爱的小天使。”

“那我为啥长得和你们不一样。”白小楚还是抽抽搭搭地没完。

“这个嘛……”金一梅一时答不上来。

还是白同儒文化高、反应快:“儿子长大了你就明白了,这叫基因突变!”

不过,没有当着白小楚的面时,白同儒还是闹了好一阵子情绪。不是嫌儿子不好看,儿子再丑当爹的也稀罕,而是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概率那么低的“基因突变”偏巧落在他头上。他就怀疑是不是这个种不是自己的。

“姓白的,你他妈脑袋上插烟卷——缺德带冒烟儿!”性子本来就很烈的金一梅一个高儿蹦起来,指着鼻尖骂道,“我们老金家祖祖辈辈就没出过那丢人的揍性!在你之前我一个三十岁大姑娘,连个男的手都没碰过……”说着还呜呜嚎上了。

“好了好了,”白同儒赶紧抱着老婆哄,“跟你开玩笑还当真了,不哭不哭啊媳妇儿。咱儿子健健康康、聪聪明明的比啥都强,这都是你生得好,生得好啊!”

爹妈不嫌弃,不代表旁人不撺掇。只要见过白小楚父母的,没人不直不楞登、或旁敲侧击地问问这反差的由来。就算是不为悦己者容的男孩子,也架不住歧视暗流的腐蚀吧。

小小年纪,白小楚就近视了,眼镜可戴可不戴,他却非要戴,心想这样就能使眼睛显得不那么太小了。青春期,别的男孩子都像喝了啤酒的小蒜苗一样,几天不见就往上窜一窜。可他呢,仍然总是干干巴巴、弱不禁风的样子,永远坐在教室第一排吃粉笔灰,就连喉结都要比别的男孩晚一些长出来。

时候久了,他已习惯了这种白氏节拍。

一到快过年的时候,他就会感到莫名地快乐。因为过了小年,就又长大了一岁。我会再长高一些吗?会多长出一些胡子来吗?哦,春天是充满愿景的,春天是多么美好啊。

五六年级以后,白小楚最喜欢的一个歌手,就是台湾的赵传。他在小学用卡槽机放,把带子放烂了;在初中用MP3循环听,把耳机听废了;现在,他又把赵传的歌拷进了手机,在大学床铺上听着它懵懂入睡。在《最炫民族风》已经大行其道的年代,赵传的老歌已经在时光的风烟中渐行渐远了,然而白小楚仍然暗暗感念着那些诗一样的歌词。是它们时刻回答着自己:

“我是谁”——

每一个晚上在梦的旷野

我是骄傲的巨人

每一个早晨在浴室镜子前

却发现自己活在剃刀边缘

……

在一望无际舞台上

在不被了解的另一面

发射出生活和自我的尊严

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

白天黯淡夜晚不朽

那就是我

我很丑可是我有音乐和啤酒

一点卑微一点懦弱

可是从不退缩

除却这些,盘亘在白小楚心里的,还有一根没人能打开的死结。

说他怎么丑都没事,他就是害怕有人因为他的丑而说他不像个回回。长得丑就不是回回了吗?这是多么无知又无聊的论断。可是在小城回族里里外外的圈子,当白小楚报出“我是回民”的身份后,总会有人本能地撇着嘴角啧啧两声:“你不像,真不像。”

更让白小楚恐惧的是来自亲属家族的一种无形的“话语法制”。比如,二舅家的表姐金莉莉和大学同班的一个男孩处上了对象,啥都挺优秀的,就是个汉民,这下好,所有的姨姥姥姑太太们就会在各种场合集体批判:“完了完了,哪还有个回回丫头的脸面!”

你再比如,白小楚打小就不爱吃羊肉,一闻那膻味就想吐,这更是招致了全家老少的强烈抗议:“回回孩儿哪有不吃羊肉的!”或者语序倒装:“不吃羊肉还能吃啥!那还是回回孩儿吗?”连慈爱的爷爷也总要严厉地劝诫:“这次你必须尝尝,来,就一口!”筷子就钳着一块羊排空运过来,恨不能拿千斤顶把白小楚的嘴撬开,往里猛塞进去。白小楚把不吃大肉的毅力都搬了出来,禁着鼻子紧闭着嘴,誓死如归。爷爷就失望地摇头:“唉,这往后可咋整啊。”

所以,一个蒙眬的印象渐渐在白小楚心底生根发芽:要想成为一个让大家都认可、受欢迎的“回回孩儿”,最重要的就是要满足三个条件,首先要长得像,其次不能找汉民对象,最后就是,必须喜欢——吃羊肉。

命运终究是公平的。东边亏欠的,西边一定可以补回来。

造物主没有把白小楚变成一个帅哥,却变成了一个才华冒油的宠儿。他在初中就开始写诗,高中就在小城的副刊发表豆腐块。经常一进教室,早自习的同学已经抢着署有他名字的报纸轮流传看。他从小写的作文,没有一次得过二等,以至他古怪地觉得若是哪次得了二等,真不如直接跳黑龙江喂大马哈鱼了。

班上有几个漂亮女生最怕写作文,有时就来求白小楚帮她们写。白小楚最受不了女孩求,就点了头。摊点黑,动动笔也就出来了。语文老师讲评作文时,把他写的那几篇都念了,白小楚暗自得意。谁知语文老师大马脸一拉,问大家:“你们觉得这几篇作文是谁写的?”全班异口同声:“白,小,楚。”肇事者们原形败露,恨不得钻桌子底下去,可奇怪的是,即便挨老师哏叨,白小楚的心里还是有几分得意,仿佛倒是在夸奖自己。

唉,才子的清高与自恋就是这样炼成的吧。

是啊,谁让他的作文偶尔一次没有被老师范读,就能引起全班同学的公愤,强烈要求拿出来读呢?谁让他的作文在每次范读之后,都要被贴上全年级所有教室的墙面呢?谁让他的作文在高考冲刺的日子里,卷子还没发下来,就传遍了小城所有的高三语文组,甚至分散在各个高中的老同学纷纷打来“白小楚,今天我们老师又念了你的作文!”

白小楚的严重偏科让工程师的父亲像挨了刀的皮球。白同儒多么希望儿子跟着自己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那一身电子工程的绝技,本该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偏偏这个八百铜钱穿一串——不成调(吊)的儿子,不知是中了哪门子邪,非学什么文科,害得这当爹的在研究所都抬不起头来。他不学文科也不行啊,他的数学从没超过及格线,物理平均分是30多分,化学只能把选择题蒙完,填空和大题一个也答不上,突破19分是一大关。

高考时,白小楚身上发生了一件奇事。

那天早上起来,他觉得数学公式还没有背好就去高考有点不严肃,就翻出那张密密麻麻写满公式的新崭崭的大纸扫了一遍,顿时吓了自己一跳。因为整整高三一年,他都没有看过这张纸,没有做过什么练习题,他觉得让他背古文是一种享受,可是换成了数字与字母,怎么就变成了耻辱。可是,就在那个马上要考试的早晨,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变成了电脑,眼睛变成了扫描仪,看见什么一瞬间就全印在了脑子里,抹也抹不掉!

天啊,神来了。

他推出二八自行车咣当咣当地往考场骑,宽阔的大马路没有什么车,干脆闭上眼睛继续回味公式。一发卷子他赶紧先把公式分门别类写在各道大题下面,生怕他们蒸发掉一样。然后就这么抠啊抠啊,居然抠出了不少步。最后一看,答选择的时间已经不够了,有几道只好看哪个选项好看就选哪个吧。惴惴不安地出了考场。

成绩一出来,数学老师最先崩溃了。

“白小楚,你是抄着了还是怎么着,怎么可能选择题全对!”

是啊,文科班里很多平时能上分的好学生,都没有及格。白小楚的数学却打了一个99分。

本来他只能去念个二表或者复读了,这数学一给力,报考东北最好的文科大学就有戏了。他在所有的志愿栏里填写的专业都是同样的五个字:

汉语言文学!汉语言文学!汉语言文学!

北方大学的通知书寄来了。

爷爷白尚海张罗着炸油香,说是这得落知感[1]。白同儒和金一梅夫妇也乐得合不拢嘴,并提醒儿子:“大学里藏龙卧虎,去了文学院别像以前那么能嘚瑟,低调,低调。”白小楚也是这么想的,那个静湖边的小红楼里,历来盛产傲娇才女逼格青年,他到底能算得上老几呢?

说这些都还为时过早。

不过说白小楚已经有点锋芒毕露,这不过分。你看军训时办黑板报,文学院唯一上报的一首小诗《橄榄雨》,就是他在操练休息的一刻钟里哗哗写出来的。就连编制阅兵式的队列口号,从导员到全院新生,也都齐刷刷地推荐着一个名字:白,小,楚。

白小楚恍然大悟。

原来这许多年来,他在重重阴影中发射出的“生活和自我的尊严”,就是文学。

自打KTV拒绝穆辰写信以后,白小楚心里一直有点过意不去,总觉得穆辰会跟所有回族学生广泛传播:白小楚那小子啊,咳,空有一身才华,一点也不仗义。他甚至为此后了悔:若是那天不去陪蒲朵朵唱歌该多好,或者即使唱了歌,早点回来,摊个黑儿帮忙写一下多好。他是个被表扬和感谢惯大的孩子,他的脆弱的自尊容忍不了有人对他的非议。在这样的纠结围裹之中,他最怕见到的就是穆辰。好在这是斋月,穆辰他们不会来食堂吃饭,概率最高的时段和地点应该是见不到他的。

没承想,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鸿门宴的次日下午,学校社团联合会搞“百团大战”,也就是招新。白小楚带着蒲朵朵在花花哨哨的海报丛林中逛游,准备动员她一起报名参加红枫文学社。作为一个文青,白小楚曾无数次对自己的彼岸进行构思:她吧,最好能像杨绛那样,又能读又擅写,等老头子挂了,老婆子还能整理整理遗稿,写个《我们仨》啥的流芳百世,那才叫文坛伉俪比翼双飞。可是遇到蒲朵朵以后,一切缜密的计划被强行突围了。爱不爱好文学,无所谓吧。不过,他还是奢望能把这个四肢优美头脑苍白的女孩往文学的道儿上勾引勾引。

“那什么朵朵,你写博客不?”

“没兴趣。”

“读诗吗?”

“不。”

“要不我给你朗诵一首叶芝的诗吧。当你老了……”

“你才老呢。”

“……”白小楚骑虎难下,绞尽脑汁,“对了,要不你读点盗墓小说吧,老刺激啦。”其实他自己并没读过,只是知道班上很多女孩子都痴迷,“要不你就答应我去红叶谷,我在那给你个惊喜。”

蒲朵朵冷若冰霜。白小楚等得焦切,摇着她的小白手说:“你就去呗,去呗去呗。”万没有料到,蒲朵朵没言语,等来的却是身后一个嗡嗡颤抖的男中音,仍是那突兀的两个字:

“兄弟!”

白小楚的小脸好像入了开水锅的螃蟹一样迅速蹿红,咧着嘴不知说些什么好。

“穆师哥,昨晚……”

“昨晚的事已经解决了,兄弟。”穆辰温和地说。

“那就好那就好。”白小楚松弛许多,“咋解决的,说说呗。”

“说起来,真是一个奇迹。”

“奇迹?”

“嗯,你听我慢慢讲来。”

第三章和谁都不一样的人

人与人的不同,原本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可祖先赋予我们的这种不同,总是显出一种与世隔膜的迹象。

我们曾感到过忧烦吗?我们情愿这样去选择吗?我们会在肿痛中感到奇怪的快慰吗?

唉,密致的心情真是无法言传了。

——摘自白小楚Blog

信是穆辰硬着头皮写的。

他不知哪来的法子,一夜之间竟签上了八十多个回族学生的名字。翌日一早,他就带上海棠和阿西木去到行政主楼,找那个主管学生工作的郝书记求情去了。

穆辰眼圈青黑青黑的,在党委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会儿,也有点胆儿秃,不好意思敲门。就故作镇定地和海棠、阿西木吩咐:沙大鹏这次凶多吉少,咱们进去以后一定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尽最大努力争取。无论结果怎样,都不要火上浇油。

海棠和阿西木哪见过这阵势,平时见个导员都发憷,何况是那么大的领导。

“师哥呀,我们就是来给你壮壮胆。”阿西木说,“我这笨嘴拙腮的,哪说得了啥呀。”

“穆辰,都看你了。”挺有主意的海棠也麻爪了。

正在这时——

“孩子们,找我的吗?”

身后走来的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一身便装、有些富态的白面老师,正要开门进屋。在学校呆了四五年的穆辰把他认了出来。

“郝书记,只有您能帮我们了。”

三人跟着郝书记进了办公室。郝书记让他们在沙发上先坐,回身在文件柜里掏出茶叶罐,捏了一把茉莉花茶撒在三个纸杯里,又弓着半个身子在饮水机前沏开了,一杯杯递到茶几前。

“说说吧孩子们,有啥心事?”

穆辰就站起身,捧出那封被签名签得已有些皱皱巴巴的信纸,叙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同学们希望学校原谅沙大鹏一时的莽撞,别给处分;清真食堂存在哪些哪些问题,应该怎么怎么改进。

郝书记接过信件,坐在转椅上读着。眉头渐渐重了起来,好像上面落满了猫头鹰。

空气凝住了。

三个人对望几眼,满是沮丧,好像提前判了死刑。

不知过了多久,凝固成一具雕塑的郝书记终于苏醒过来,动了几动。

“孩子们,搞得太兴师动众了,我还以为出了啥大事情。”郝书记喝了一口花茶,眉眼温蔼,“沙同学的事,昨晚我就听说了。保卫处的调查意见是,性质没那么严重,可以通报也可以不通报,这也要看看受伤那位同学的病情和意见。”

“校长,哦不书记,马虎他就掉了颗牙,没啥事。”阿西木见有转机,按捺不住。

穆辰狠狠掐了他胳膊一把,抿嘴瞪着,示意他快别冒泡。

郝书记面色一紧:“再怎么说,打人也是不对的,起码得向当事人道个歉。当然,如果能调解好,学校是不愿意处分学生的,那都是万不得已、无可奈何的下策之举。”

穆辰一听这口风,赶紧说:“谢谢书记谢谢书记,马虎同学的工作我们去做。”

“好,学校相信回族同学的胸怀。”郝书记拉长了拍子,“至于清真食堂的情况嘛……”几个人的心全高高地吊在了半空,忽上忽下地逛荡着。

穆辰向白小楚转述到这里时,同样也是卖了一阵关子,语气阴沉得像灌了铅,白小楚还真寻思那郝书记见学生联名造反大闹食堂肯定龙颜一怒拍案而起。谁承想啊,接下来的一大段话却如此意外:

“孩子们,你们帮学校做了工作,提出了很好的建议,老师先代表学校谢谢你们了。学校以前没意识到清真食堂这块是个漏洞,一直觉得做得挺好,不出事就不当回事。这是不对的。中央都说了,民族宗教无小事,小食堂如此,更大的社会问题也是如此。这不,这两天正学习十七届四中全会精神,还专门强调要在新形势下做好民族工作。

“其实吧,我看咱穆斯林同学的愿望很单纯,不就是要求肉是阿訇宰的,进肉渠道要透明化吗?很容易办到嘛。电影里演的,你们那个《回民支队》,不是阿訇宰的肉战士们不吃,部队不是都给配了随军阿訇?战争年代能办到的事,今天倒有人为了便宜两块钱打马虎眼,说不过去。你们能入情入理地提出来,是帮助学校把党的民族政策落实好,把教育部批给咱们的预科基地办好。另外,这两年留学生越来越多,其中有不少穆斯林,把清真食堂这个窗口建好了,也是促进国际文化交流,给咱学校长脸面的事呀。

“当然了,咱们的清真食堂还是窄憋了一些,简陋了一些。目前学校还没有多余的经费帮助大家建一个更宽敞的独立餐厅,但这会写上基建日程的,领导班子和老师们都会记在心上。请同学们给我们时间。

“另外,”郝书记的话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我真心觉得吧,少数民族和汉族都是一个大花园里的鲜花,每一朵都那么好看,都得呵护好,栽培好。全社会要都能有这个意识,各民族之间都当亲兄弟相待,都不隔着心,今年“七·五”那种悲剧肯定出不了。往后哇,学校的民族工作,你们自己还得多上心。光靠外人想当然地去操办,肯定是欠着劲儿的,学校应该多听听你们的真心话、好点子。

“正好,再过半个月就是60周年国庆了,省里要咱校选派十位少数民族学生参加庆祝活动。我去通知团委,就派你们几位去。你看这回族也有了,东乡族也有了,我们再找几位满族的、朝鲜族的、蒙古族的,加上预科班的维吾尔族、哈萨克族,还有藏族,嘿,正合适。——怎么,你们说自己不够格?你们能为了维护民族权益去奔走,为了学校大局去担当,你们不够格谁够格?就这么定了!”

穆辰告诉白小楚,郝书记说这些话时,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更意外的还有最后两句:

“经过调查,我们也了解到后勤存在一些不太光彩的事。这些就不和你们说了。”郝书记起身和穆辰等人逐一握手,“回去吧孩子们,告诉大家伙,下次不用签名。离家在外,学校就是你们的家,老师就是你们的爹妈,有困难直接吱声。”

白小楚没想到穆辰把事情办得这么周全。不过他本就不是别人,而是穆辰。回想起与之相处的几个片段,似乎也就能明白,如此幸运结果并非妙手偶得了。

8月22日迎新那天。

阳光的彩柱在镜片前面炫耀地晃晃荡荡。白小楚背着帆布大书包,拖着拉杆箱走进瞅什么都新鲜的大学校园。迎新站台千帆竞发地打满火红的条幅,里三层外三层的新生和家长都像站岗的大鹅,伸长了脖子,在骄阳下缜密环视,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一席。

忽然,白小楚偏头看见,在长长的迎新队列边上,有一个独立出来的小桌台,一看便不是学生会的那种集体行为,而是自己搬来的桌椅板凳。一张绿底海报上用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写着:

欢迎穆斯林新同学加入大家庭

白小楚暗觉意外,就凑上前去看个究竟。

穆辰就站了起来。

穆辰帮白小楚把书包卸下来,背在自己肩上,又抢过他的拉杆箱,带他去找文学院的接待站。路上随意寒暄几句,讲了讲清真食堂和学校后街唯一那家拉面馆的具体位置和用餐时间。

白小楚认生,没什么好说的,就不自觉地炫耀了一下发表豆腐块的履历,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恶心。穆辰倒显得异常兴奋,一只手搭在白小楚的肩膀上,用颇有大叔气质的殷实嗓音称赞道:“真不错,我们的事业就需要你这样有才华的兄弟!”

我们的事业?

谁跟你有什么事业?我是来上大学的。

白小楚愣了。在东北的交际习惯里,穆辰这种亲近的表现是足以让人有所警觉的。白小楚想起了临行前爷爷叮嘱的话:“出门在外多个心眼,咱们白家的人太实诚,吃亏啊!”他于是用余光打量这个有点神经兮兮、热情过度的瘦高个儿学长:面容棱角分明,肤色漆黑如碳,仿佛多年来一直在日光底下站着军姿。他说不上帅,甚至有些粗糙,但颇有几分成熟的味道。斑驳的阳光透过桦树林,抖落进那一双深如井水的黑眼睛里,晃动着不容质疑的温厚与稳健。

小半天的工夫,穆辰一直陪白小楚报到登记,到宿舍安置行李,还亲自带路走了一圈不太好找的清真食堂,比本学院的学长都到位。白小楚固然感激,可心里怀着警觉,还是感到怪怪的。出于礼性,他试着问了一句:

“那什么穆师哥,你这么帮忙,我请你吃个饭吧。”

穆辰却莫名其妙地笑了,“你没封吗?我封了。”

“你,疯了?”

“是啊,今儿是斋月第一天,我封了斋了。”

封斋?就是东北常说的把斋吧,太阳出来后和太阳落山前,不吃不喝。白小楚自知露怯,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心想大学生怎么也把斋。

穆辰后来才慢慢透露,本来这时候还没到开学的日子,他在青海老家有阿妈做饭,封斋是最舒服的;提早来学校只是为了把这个迎新小站建起来,给白小楚这样的回族新生提供一点帮助。

“兄弟,去我宿舍坐坐吧。”穆辰突兀邀请。

宿舍?不会要搞基吧。

白小楚越来越感觉这个来路不明的穆学长有点不正常,可他实在不知该怎样拒绝这个理论上没有什么不正常的邀请。只好勉强答应:“那,那好吧。”

穆辰所在的夏华楼,就在校园超市对面。噔噔噔上了三楼,打开屋门一看,那个寝室之干净有点独孤求败的节奏。地砖白亮白亮的,没有杂物和黑泥,桌面上也都光光溜溜,被子是叠好的。后来白小楚在自己的秋华楼寝室生活了一个礼拜之后,才深刻意识到那天所见的寝室在这所学校是多么旷世罕见。

更讶异的是书。

对,书。

写字台与二层的床铺之间,衣柜对面,是一个三层的小书架,里面排满了密密层层的书籍。白小楚凑近一看,暗吃一惊:所有的书目,竟几乎都与回族与伊斯兰教有关。有马坚版、王静斋版、中阿对照版、英文版等几种版本的《古兰经》,有大部头的墨绿色的《圣训珠玑》,有几册已经被翻得破了卷的《阿语基础》,还有《伊斯兰教法》《阿拉伯通史》《巴勒斯坦》《回族史论稿》《回族对伟大祖国的贡献》等许多种类,实在记不下名字了。

这是白小楚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有关教门的书。每次去新华书店,民族宗教这一类里,佛教能占两书架,基督教占一书架,而伊斯兰教总是零零星星的几本,仿佛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家里也是如此,父亲白同儒学电出身,最鄙视文科,书架上塞满了各种电子杂志和辞典,就是没有一本小说,更别提什么教门书了。唯一的一册像千年孤本一样藏在爷爷家。爷爷是个老党员,一辈子交的党费全被单位变成了各种马恩列斯毛,这些书脊之间却紧紧地夹着一本红色封皮的《西行漫记》。白小楚小时候老以为是《西游记》后传啥的,一次偶然翻开,竟发现这本写党史的书里有那么多关于回民的描写。

印象最深的大概是斯诺写的这一段:

我问到一些回民战士,他们是否认为回汉两族人民能够在苏维埃政体下合作,其中一个回答说:

“汉人和回民是兄弟;我们回民中间也有汉人的血统;我们都属于大中国,因此我们为什么要打来打去?我们的共同敌人是地主、资本家、放高利贷的、压迫我们的统治者、日本人。我们的共同目标是革命。”

“但是如果革命干涉你们的宗教呢?”

“没有干涉。红军不干涉伊斯兰教礼拜。”

前面都读得明白。然而礼拜是什么。如何礼拜。是回民就得礼拜吗?

对小小的白小楚来说,这样的问题实在太陌生了。

“你是学中文的,一定喜欢看书吧。”穆辰微笑着说,“以后这里就是为你私人定制的图书馆,想看什么,随便拿去。”

“谢谢穆师哥。”白小楚说,“可是我教门很差,这些我看不懂。”

“没看怎么知道呢。”穆辰和蔼地指向最下面一层说,“你可以从这几本开始啊。”

白小楚愕然,都是一些文学经典:有阿拉伯的《一千零一夜》,波斯的《鲁米诗选》《真境花园》,维吾尔的《福乐智慧》,托尔斯泰的《哈吉穆拉特》,还有一些中国作家的著作,你像李佩伦的《绿野雄风》、索飒的《丰饶的苦难》、石舒清的《清水里的刀子》等等,最多的则是张承志的书:《黑骏马》《心灵史》《以笔为旗》《聋子的耳朵》《鲜花的废墟》《敬重与惜别》……

“你一定也是张承志的粉丝吧。”穆辰问。

白小楚自卑地摇摇头:“名字眼熟,可课本里没出现过,老实说我还真没怎么读过。”

“那太遗憾了,在我心目中,他是我们回回民族最伟大的作家,也是中国当代最优秀的作家。”穆辰的脸上灼灼闪光,抽出一本薄薄的旧书,双手递给白小楚,“就从这本读起吧;其实我更喜欢他的散文,不过他早期写的小说有一种理想主义的气质,或许你会喜欢。”

白小楚半信半疑地接过那书,见破旧的封皮上留有四个硬重的大字:

北,方,的,河。

那次在夏华楼,彼此留了电话。

9月8日晚上,半个月的军训刚一结束,穆辰就给白小楚发了一条短信。

“兄弟,色兰。累坏了吧,此前也没打搅你。现在还是斋月,要不要跟兄弟姐妹一起封个斋。米妈妈给咱们做早饭,可好吃了。”

白小楚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穆辰说的“我疯了”,心想,我家那边就没见谁“疯”过,要“疯”也是清真寺里那些七老八十无所事事的老头老太太。我本来就是一只怎么飞也飞不高的小小鸟,正在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和全面建设小康社会长身体,我把哪门子斋啊我!就客气地回短信:

“谢谢师哥。我不太懂,算了吧。”

没想到又一条跟了过来:“没关系,我带着你。明早3点半我去寝室找你。”

3点半!他吃错药了吧。

白小楚如芒在背。虽说不太敢相信这个疯子真会如他所说在后半夜正是闹鬼之时来寝室找他,可是到了3点25分,他还真就下意识地惊醒了,划开枕边的手机看看表,惴惴不安地等着倒数的时刻。

当,当当。

三下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我去,真是他,那个不可思议的夜游神,真的准时来了!

白小楚揉揉肿乎乎、粘满眵目糊的双眼,极不情愿地翻开被子,下了扶梯,把门开了比他眼睛还小的一道缝儿,对着门外有些大喜过望的穆辰,用嘘声说:“师哥呀,我们刚军训完,浑身都散架子了。我就不去了,谢谢你哈。”

白小楚以为总算推掉了,可让他无比崩溃的是,此后的两天,穆辰又锲而不舍地敲门来了。也不多敲,同样还是很轻很慢很斯文的三下。临门而眠的喇子哥,大概冥冥中听到了这温柔的当当声,不知是做起了噩梦还是春梦,反正开始剧烈磨牙,吧唧嘴,喃喃自语,又突然朝上蹬起腿来,把被子都蹬掉地了。

白小楚装没听见。

他知道这是穆辰三顾茅庐程门立雪用实际行动感化后进分子,可这种让人为难的方式他是打心眼里不喜欢。寂静的黑暗中,他在手机屏幕上按下这样一条措辞有些愣的短信:

“师哥,我是回民不假,肯定不吃哼哼[2]肉,可你让我饿上一整天不吃不喝,我实在是受不鸟啊。我又不是你们西北人有童子功,你就大发慈悲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半夜的大脑总是缺氧的。按完发送键白小楚就后悔,怎么能这样对待学长的好意呢?可是屏幕上分明显示:已发送成功。他只好想,发了就发了吧,让这个疯子明白明白也好。

很快,信回了:

“兄弟,我尊重你的选择。”看来疯子也有屈服的时候。

又紧跟了一条:

“如果哪一天对这些感兴趣,随时找我吧。”

“嗯嗯。”

白小楚如释重负。他觉得穆辰有点孔雀开屏自作多情。自己一个考上大学的才子,也算智商不低,怎么会对这些不科学、伤身体的“迷信”活动感兴趣?荒唐啊。

他现在只对一个人感兴趣:蒲朵朵。

几乎是与此同时,也是军训刚一收场,竞选班干的班会就如期召开了。将将在军训期间当连长,打了鸡血一样忙前跑后,有一次给教官塞了两盒长白山,给全连求情少站了两小时军姿,获得女生们的狂赞,顺理成章当选为团支书。

喇子哥和白小楚都属于没啥政治追求那种。喇子哥说:“让我当班干,要是能进春华楼女寝检查卫生,我就干。”男生们都骂他是禽兽。白小楚则只想在“鲁迅研究”这门选修课上,当个课代表。这是他看了一学期的糟烂课表后,唯一期待的一门课,听说这课还差点被取消。九号却不一样,出乎大家所料,他想当班干,也站到讲台前背起了竞选演说,可是他的蚊子声后排根本听不见,有女生不耐烦地喊:“大点声!再大一点!”九号更手足无措了,语无伦次地说了两句,就灰头土脸地逃下来。最后黑板上,他的票数是一个空空荡荡的0。

他竞选的职位是:劳动委员。

宣布了新任班委名单后,刚刚“2+3”保了研、担任辅导员工作的盛楠老师换了一种轻松的语调说:“军训刚结束,又近中秋,老师有个想法:咱班一起包顿饺子,热闹热闹,咋样?”

“嘢——”

全班嗷嗷跺脚。半个月的魔鬼训练,都没顾上一起吃个饭,拉拉近乎。这可是他们上大学以来第一次集体活动,仿佛3D《阿凡达》一样充满悬念。

喇子哥给大不了几岁的导员献了一个飞吻:“楠姐楠姐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团支书将将则站起来倡议:“那就明晚嘛,正好还是教师节,算是我们大家为最亲爱的楠姐过节。大家说好不好?”一阵拍桌跺脚声浪中,将将把手掌一伸,示意安静,“咱们09级中文班是军训最佳连队,是一个最有凝聚力的大家庭,第一次,我希望大家一个都不能少。这个要求能不能做到?”

“那必须的么!”又是一阵沸腾。

只有白小楚的脸上像是涂了桨糊,晒干了,绷得紧紧的,又不得不在浆糊上再抹上一层甜面酱,以示合群。那涩涩的笑容就像是两元店里买的润肤膏,太阳一烫就化得油光可鉴。他连大食堂都受不了,何况要在一个封闭的屋子面对五十二个人吃的生鲜猪肉,包什么饺子。一想到那个场景,他浑身都像续上了荞麦皮,稀软稀软的。

散会后,白小楚还是没从焦虑中醒过神来,趴在桌上发呆。蓦地,一只怯生生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吓了他一激灵。

是九号。

“白小楚,你这次还是去不了吧?”

“我想参加。我不想刚一上学,就耍单帮。”

九号说:“要是能找一个清真的店就好了。”

白小楚说:“导员的意思很明白,就在学校附近找。咱这边是郊区,没啥像样的清真店。就后街有一个小破拉面馆。”

“那是不是只要大家用牛肉包,你就能参加了?”九号并不放弃。

“我从讨这个厌。”白小楚语气中有一种悲壮,却突然感到骨髓里的脆弱,眼窝热热的,酸酸的,“九号,你能惦记我,我挺感动的。你就别费心了。”

让白小楚没有想到的是,九号这一根筋真去找了导员!

九号建议这次用牛肉,照顾一下班上唯一的穆斯林。导员盛楠面露难色:“关心少数民族是应该的,可是你算过没,咱们用腰盘,一斤也就12元,那牛肉最少也得26元,五十多个人的量,你说得贵出多少?”盛楠恳切地说,她刚当辅导员办个活动也不容易,得控制预算啊。只好叫白小楚体谅了,实在来不了就别强求了。

教师节这天傍晚,全班同学约好在月亮广场集合,浩浩荡荡欢歌笑语地往后街挺进。将将和班委们提前几天就预订好了江山超市旁边的一家巧媳妇餐厅,把一楼大厅包了场,还专门布置了彩带气球,挺像那么回事。

只有一个人像一只小刺猬蜷缩在冰冷的寝室,站在阳台上,看着被谁咬了一大口的月亮,呜呜咽咽地爬了上来。

或许是远离城区的缘故,傍晚的天空是那么干净,月亮是那么大,那么亮,像是哪张熟悉的脸。是快过中秋了。白小楚想起从前在家乡小城,每年中秋都会去爷爷家团聚。因为世面上卖的月饼是大油打的,奶奶坚持每年自己用牛油打月饼。为了打好这个月饼,奶奶要提前一个礼拜就开始采买各种原料,混成香酥馅,把所有好吃的花生核桃芝麻果仁都打在一起,把所有孤独的、温暖的、火热的心,都打在一起。白小楚到了爷爷家,第一件事就是到处翻月饼。他美美地嚼着这独特的牛油月饼,嚼出了月光的甜蜜,嚼出了爷爷奶奶手指的皱纹,嚼出了东北回民经年掩藏在众声喧哗中的那一点点自尊。

今年奶奶也该准备打月饼了吧?

阳台上的白小楚失魂落魄地想着,就不敢再想了。他曾经那样厌烦束缚自己的家,恨不得行走天涯永远都逃得远远的,可他没想到离开家还不到一个月,他就想家了,而且是那么想那么想。

聚餐的时刻已经逼近。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

这个哈姆雷特式的哲学悖论,把白小楚彻底击败了。他用毛巾使劲按压着眼眶,捧起自己的白瓷饭盒,走向了清真食堂。他和米妈妈说明了原委,买下二两牛肋条,请米妈妈帮助剁碎,拌上点大葱,和成了馅,又用塑料袋封好,心事重重地走向后街。站在巧媳妇门前等了一会儿,听到里面已经笑声喧天,他就挤出平生最灿烂的笑容进屋大声问着好:“同志们我来了!我找到组织啦!”

人终于齐了,全班同学热烈鼓掌。白小楚穿过足以使他窒息的气味,以从未有过的定力凑近要了案板上的十来张饺子皮,自己找了一个角落里的小桌板,包起了属于自己的团圆饺子。

导员盛楠走过来关心说:“白小楚你行吗?”

“行啊,有啥不行的!”白小楚眉欢眼笑。

手上沾着红肉馅的将将也代表班委抽空过来慰问:“委屈你了啊哥们,要不要帮忙。”

“不用不用,你快忙吧,今天你可是主力哈!”白小楚高声道谢。

既然来了,就要把最开怀的一面绽放出来,让大家觉得他是多么地合群、多么地包容、多么地喜欢这个氛围。唯有脑壳里一直有个声音在愤愤咒怨:自作自受!你不是马上就撑不住了吗?还装呢!

迷迷糊糊中,身边分明多了一股汗液的温热。

不会吧,怎么又是九号!

“不用你不用你,我自个儿来。”白小楚想起将将手上血糊糊的肉馅就慌了,让九号赶快把手拿开。

九号却不照做,低声在耳边交待:“放心吧,刚才我一直擀皮,特意没碰过那些你不能吃的东西。你看——”九号把涂满面粉的白花花的手掌朝上摊开,“是干净的。”就继续捏起饺子来。

白小楚把十来个沉重的饺子放在饭盒里,踌躇满志地思量如何去煮,才想起清真食堂早已关门。他只好上后街去求那家只来过一次的拉面馆,怕老板不相信自己,又硬着头皮给穆辰拨了一个电话,说清了前因后果。这千金难买的饺子总算是煮成了。

这次聚会,白小楚一辈子不会忘记。

都说自己包的饺子最香,可他不想记住到底吃了几个饺子,因为每一个都从未有过地难吃。他也不想记住究竟笑了多少次,因为每笑一次,他的心尖就会疼一次。

他只记住了一双手。

那双白花花的,专门为他等候的手。

明知惩罚已经注定,仍然要义无反顾。

9月的寓言,适用一只蛾的爱情,同样适用于,一切执著的秘密。然而爱情的邪恶在于,永远偏向着那团烛火,而不是那只蛾。

也不知被施了什么魔咒,认识蒲朵朵以后,白小楚的迷恋就像是水银温度计上浇了沸水持续爆棚。他强迫自己每天晚上都要在9点52分准时拨去电话。有时问问她在干吗,洗脚了吗;有时读一下次日的天气预报,提醒她加衣裳;有时实在也没什么说的,就静静地沉默一会儿,仿佛能听到她的呼吸,也是心满意足的。

为什么是9点52分?

因为的意思就是:就我爱!

他必须每天晚上强化一次这个概念:就我爱,就我一个人爱!记得一本杂志上说,某种行为重复23遍就会成为习惯。他如获至宝,认死扣儿地相信这个规律对他和蒲朵朵也一定牢不可破。即使她真的不爱他,万一每天的能变成一种习惯,她总会有那么一天依赖上他!

他粘皮着骨地打着。

如果赶上占线,他就心急得像个不停被打的鼓一样,拼命用脑袋撞荞麦枕头。这时候,就算是对他有恩的九号向他彬彬有礼地请教语法问题,他也没有心思去搭理,只敷衍地说:“等会儿,等会儿。”他抓狂地等了9分钟,再次拨了一遍。还是占线。再等9分钟,仍然如此。为什么偏要等9分钟?因为10分钟太长,而蒲朵朵警告过:遇到占线,不要没完没了地打进,影响通话。长电话都是打给妈妈的,隔10分钟再打!

每次占线后的拨通,白小楚都有一种占有的快感。看吧,你还是跑不出我的手心。可是蒲朵朵却总是十分怨艾:“别这样神经了,我没有我的事情吗?你都跟我妈一样了。我求你了。”然后就是冷暴力,任由白小楚怎么哄怎么劝,一句话都不再说了。这是白小楚最害怕的一招。因为他脑子中胡乱蹦出的画面竟是:蒲朵朵正在跟别的男人(比如喇子哥那样的型男)悄悄地调情。他可以得不到她,但他决不能容忍有人和他分食她的哪怕一根头发。于是他就更加疯狂地打着电话,而不只是发发短信。这样,他就能听到寝室姐妹的声音,至少可以证明,她暂时没有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拉灯之前,他总会对着寝室门边裂了一道粗纹的镜子问自己:

白小楚,你真的是在爱她吗?

白小楚,她真的爱你吗?

这两个问题都无法回答。很明显,除了都是回族这一点,从各个方面来看,两个人属实不那么太搭调。从白小楚第一次和蒲朵朵吃烧仔盖开始,他就知道,也许他们的结局是早已注定的。他这样去委屈自己,让自己变得那么贱,那么地没有尊严,并不是非要癞蛤蟆吃上天鹅肉,而是仅仅想完成一个梦。他告诉自己,这是他青春里最美的梦。他知道会醒,会碎,但是他依旧固执地梦着。

他们走在校园里,蒲朵朵总是不让他靠得太近。他就只好与她隔着一臂长的距离,若即若离地跟住,盯着她轻盈晃动的背影看,仿佛能透过衣服数清她身上的每一颗痣,仿佛这样的机会看一次少一次似的。她不经意地一回头,发现他呆傻的眼神,就嗔怪说,看什么看啊。他就会笑笑,也不说话。

有时,路过超市的隔离护栏,是那种矮矮的红色绒布包着的一条锁链,蒲朵朵就不是平庸地迈过去,而是像小燕子一样轻捷地一跳,就腾空而起飞了过去,又无声地落在地面。白小楚看得呆若木鸡,心想我的女人这么有才,这才是女神啊。是啊,在白小楚的眼里,女神做什么都是对的,连拉的屎都是香的吧。

每天早上6点多,白小楚都要发这样一条短信:

“朵朵,快起来,一起背单词。距离四级还有××天。”这也是可能成为习惯的一个砝码啊。

其实他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但他这样做,至少可以提示自己:哦,又是新的一天,朵朵的处女短信是被我夺走的。然后他便又倒头睡去,因为他根本没有心情背什么狗屁鸟语,只是想拥有一个早晨骚扰蒲朵朵的理由。欺骗自己也是一件很累的事。他需要多睡一会儿了。至少在梦里,他的心不会有那么疲惫。

他帮她写入党申请书、思想汇报,还有思想道德基础与法律修养课的作业,帮她买豆浆、洗舞鞋、打扫排练教室,帮她坐上两小时的中巴车到省歌舞团演出服务中心租全班演出的服装,只为听到一声冷静的“谢谢”。这一声好像是盲人推拿师的手,一下子把腰酸背疼都按没了,按上了就不愿意让它再离开。

他甚至甘心情愿被美晨等另外几个同寝室姐妹呼来唤去——他不能得罪她们,每一个小妖怪都可能影响到他的安危存亡。他只能像一个被抽打的小陀螺一样,不知休止地麻木地转下去。不想停下来,也不能停下来。

这天是周六,他早就约好她一起吃顿午饭。可是电话是关机的。他就从上午10点在春华楼门口,坐在单车上等,一晃就到了下午5点半。他不知道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他饿得眼睛有些雾蒙蒙的,蛋蛋都麻酥酥的了,忽然看见美晨从春华楼里拿着洗衣盆去往浴室。

他叫住美晨问蒲朵朵怎么还不出来。美晨一愣说,她没告诉你吗?她一早就出去了呀。白小楚就差点从单车上栽下来。

这一切是为什么。

难道我只是她的一只宠物吗?白小楚简直要精神分裂了。

看着白小楚憋了八屈的那一出,喇子哥都替他捏把汗。

“啥?你俩相处有半个月了,嘴都没亲过?”喇子哥大为不解,“你知不知道,男女之间见了三次面还不发生点什么,不是女的装清高,就是男的性冷淡。”

“我没想非得咋样,就想好好对她。”白小楚委屈极了。

“那你得知道女人稀罕啥。”喇子哥一副经纶满腹的样子,“你总跟她谈啥文学社啊,发啥文绉绉穷嗖嗖的破短信,打电话骚扰人家,人家能不烦你吗!她不是爱跳舞吗?你跟她说,国庆就带她去北京,到国家大剧院看舞剧去,你看她理不理你。”

“大哥,我一个月生活费就,吃,打电话,上网50交通50,哪还有钱了。你以为我是你啊!”白小楚有点绝望了。

“那你也得制造点小浪漫啊。”喇子哥诚心诚意地想了想,“有了!咱学校附近那个红叶谷,刚上大学的都想去转转。趁现在可能还有红叶,你带她去啊,找个没人的地方还可以抱抱她,Kiss一下。”

“这招行吗……”白小楚犹犹豫豫。

“指定行。”喇子哥打包票。

于是,从巧媳妇包饺子那天晚上回来,借着一股子孤独疗伤的郁闷劲儿,白小楚就按照喇子哥的点拨,等到9点52分,给蒲朵朵拨了电话。

“朵朵,后天我们都没有课,带你去红叶谷玩吧。然后我们去北来顺涮羊肉。然后十一的时候,带你去北京,到国家大剧院看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好不好?”白小楚连许三诺,砸蛋的劲头。

“好呀。”没想到蒲朵朵一下子就答应了。

她居然在说好呀,声音还嫩嫩的,甜甜的。天啊!喇子哥太神了!

谁承想,好不容易约好的事,又因为几天后白小楚跟蒲朵朵寝室去后街K歌没有抢单,而泡了汤。蒲朵朵小嘴一撅,说红叶谷不去了。白小楚的心再次陷入荒野。

为了奋力补救,白小楚在K歌第二天,也就是在文学社招新遇到穆辰的那天晚上,再次提起了去红叶谷的事。他恨不能把红叶谷也说满23遍,让它变成一个强迫的习惯。

蒲朵朵这回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说了句:“看你表现。”

一阵秋雨刚停。白小楚站在二楼阳台上,把屋门关上,隔了铁窗望着夜空,心想怎么表现呢。要不,还是先唱个歌,逗她开心吧。凉风吹过,带来被水洼浸泡过的桦树叶的气息。挂绳上的内裤袜子摇摇晃晃,门板玻璃噗噗直响。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像是一块烫过的布。月光如一汪秋水,影影绰绰地晃动着。这种夜空,在家乡那个有工业林立的城市是绝对见不到的。

就唱个安静的西域的歌吧,他知道蒲朵朵的班级正在为省电视台的国庆晚会排新疆舞。

半个月亮爬上来   

照着我的姑娘梳妆台

半个月亮爬上来 

为什么我的姑娘不出来

请你把那纱窗快打开

再把你那玫瑰摘一朵

轻轻地扔下来

白小楚陶醉地唱着。风声很大,他就越唱声越大,却莫名其妙地有点想哭。唱完一遍,寻思再唱个什么歌,发现那边的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挂掉了。白小楚怅然若失。

忽然,楼下传来咣咣砸窗的声音,还有依稀的吼喊声。

白小楚一咯噔,扒头下去,才发现是一楼与自己错开一间的那个寝室,一个男生在喊着。天啊,已经10点多了,白小楚面露愧色,忙俯身喊道:“不好意思哥们,打搅了啊!”不料,那人却几乎把头紧紧贴在了雕花铁栏上,仰脸大喊:“唱下去!”借着屋里渗透出来的并不明亮的一抹光晕,白小楚才看清楚,原来这是一个新疆人!

白小楚有点意外,也有点发憷。

虽说自己是回族,跟维吾尔族都是穆斯林同胞,可是从小在东北长大,除了烤羊肉串的,几乎就没有在大街上见过维族人。到了大学,清真食堂里也有不少新疆同学,男生帅得像明星,女生美得像油画,可他们似乎都是和本民族的人在一起吃饭,说着听不懂的语言,感觉好像有种说不出的距离。特别是7月份乌鲁木齐出事以后,就更少见到有其他民族的同学与他们攀谈了。

正在白小楚发愣的时候,楼下再次砸起窗户,仍是在喊:“唱下去!!”

白小楚想,一不做二不休,唱就唱。于是鼓起勇气又唱了一段《吐鲁番的葡萄熟了》。

楼下那哥们鼓掌说:“唱得太好了!”还说,他也想唱歌,于是张口就来了一段《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是用汉语唱的。除了刀郎以外,白小楚从没听过新疆人唱这首歌,有股孜然味,那微微滑动的半音好像是浑然天成,是骨子里带出来的,而不是刻意处理的。当唱到“哎——”的时候,那哥们还用手拢住嘴,向窗外纵情地呼唤着。白小楚像看了一场演出,有些激动了,就跟他聊起来。

原来,这个寝室全是新疆预科班的,也是刚入学。都是民考汉,小学三年级才开始学汉语,说得不好,要在预科班读两年,有一个居然要读四年。白小楚原本以为,即使自己是回民,也是很难接触这些新疆人的,没想到唱了几句歌,就这么容易和他们搭上了讪。

这时,楼下又有几张脸孔挤了出来,一起透过铁栏向上张望,并用蹩脚的汉语招呼他下去。白小楚本是很不擅长和陌生人打成一片的,眼下盛情难却,也只好硬着头皮下了楼。

那门早敞开了。一屋子人,七八位吧。显然隔壁寝的也来凑热闹了。他们把白小楚扯进来,围着他满满坐了一圈,每个人都傻呵呵地笑着,那种纯净的笑容简直让人觉得自己很邪恶。

这时和白小楚对唱的那个哥们,不知从哪里捧出一个塑料兜,对他说:“你知道吗?我的家乡就是吐鲁番,你唱的!”他把塑料兜塞到白小楚手里,“这是我家晒的干葡萄,你吃嘛!”

白小楚说:“干葡萄?不是葡萄干吗?”

那人说:“哎,就是干葡萄嘛!”

好吧,干葡萄就干葡萄。白小楚捏了几粒投进嘴里,甜,像抹了蜂蜜。

这回他看清了唱歌这位的面孔:山大的个子,头发和眼珠都是黄黄的,戴个眼镜,有点像电视里的那个大山。他说自己叫阿迪力·艾尼瓦尔,前面是名,后面是姓,嫌绕口也可以省去后面,直接叫阿迪力,意思是“公道”。

大家让白小楚继续唱下去,可是被这么多人面对面围着,他张不开嘴。这时一个唇上有一撮整齐小胡子的英俊男孩,浓黑的眉毛都攒在了一起:“你,我,是不是朋友?”

白小楚赶紧小声说:“当然,当然。”

小胡子声更高了:“是朋友为什么不可以唱?”

白小楚突然明白了,在维吾尔人的思维里,唱几句歌就可以成为朋友,再假惺惺地客气,他们就要生气。于是他放开了许多,又唱了一首《阿拉木汗》。阿迪力摘下挂在墙上的热瓦普,纵情弹起来。小胡子高兴得一下子变了一个人,跟着伴起舞来,抖肩晃脖的。大家抚掌大笑,连连拍起手、打着口哨。白小楚感到,今夜他闯入了另一个神奇的世界。

“来,也听听我们的歌吧。”

小胡子从他的抽屉捧出几盘磁带,把一盘很旧的带子很小心地放到小录音机的卡槽里,一放,都是母语歌曲,有的欢快,有的忧伤,据说是新疆很有名的歌手。

阿迪力介绍说,原来这个小胡子不是维吾尔,而是一个哈萨克,叫艾尔肯,是阿勒泰牧区来的。他们这届预科班,民族成分很丰富,有从喀什、和田、阿克苏、吐鲁番、哈密来的维吾尔族,有从阿勒泰、伊犁、塔城来的哈萨克族,还有从克孜勒苏来的两位柯尔克孜族,甚至还有一个伊犁讲维语的回族。白小楚这才知道,原来这些民族,再加上预科班里没有招来的乌孜别克族、塔吉克族、塔塔尔族,他们都和自己一样,是只吃清真的穆斯林。

“以后有机会,真想到你们家乡去看看。”白小楚说。

“说到就要做到。”大家都表示热烈欢迎,阿迪力还特别认真地拍着白小楚的肩膀说:“你,一定,要来吐鲁番!”

艾尔肯也抢白道:“还有我们阿勒泰草原!

时候不早了。

白小楚要走时才告诉他们:其实吧,他是个回族。

“什么,你是东干?”阿迪力万般诧异。

有一个没怎么说话的小伙还说:似乎在清真食堂见过白小楚,但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穆斯林,因为看他长得不像。白小楚又被点了一次死穴,不过心里却像塞了个热宝,热扑扑的。这些新疆同学对待他这样一个陌生人如此地毫无戒备、热情友好,并不是因为都是穆斯林;相反,先前恰恰不知他是回族,而是把他当成了汉族人的。

“白小楚,你封斋吗?”阿迪力问。

“我,还没。”白小楚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

“我们那里的东干都是封斋的。你也应该这样呀。”阿迪力并没有嗔怪的意思。

“嗯嗯,那什么,我努力,努力。”

[1]知感:经堂语,意为感谢真主的恩赐。中国穆斯林常称“知感主”“念知感”,东北回族有“落知感”之称。

[2]哼哼:部分地区回族对猪的讳称。

端庄举意清洁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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